2014年11月10日凌晨,日本著名影星高仓健因患恶性淋巴瘤在东京一家医院去世,享年83岁。当年一部《追捕》让中国人记住了高仓健的名字。剽悍、冷俊的硬汉形象不仅使高仓健成为当时中国女性寻找伴侣的标杆,而且客观上造成了国内银屏上“奶油小生形象”的没落,其后的丑星当道、硬汉迭出,也不能不说是滥觞于此,甚至连张艺谋都称高仓健是他的偶像,后来张艺谋用了五年半的时间寻找到能打动高仓健的题材——《千里走单骑》,最终成就了他和高仓健的合作,圆了他青春时期的梦想。
悟篆书体创始人、中国书法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书画家布尔固德先生是笔者的老朋友,12年前,他同笔者讲过当年与到访内蒙古的高仓健先生的一段兄弟情谊。得知高仓健先生去世的消息后,笔者辗转联系到正在国外筹备画展的布尔固德先生,布尔固德仓促回国后第一时间请笔者到他家中,拿出珍藏多年的一张张相片,他说:“这些照片记录着高仓健先生难忘的中国之行和深厚的草原情结,也见证着我和他的兄弟情谊。短短的7天时间,我一直紧紧跟随着他,零距离地感受到一位视艺术为生命的艺术家的真性情、真人格、真自我,现在想起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初识高仓健:当年谁不是他的粉丝
上世纪九十年代,布尔固德时任内蒙古《草原银幕》杂志记者,彼时的他已在书坛崭露头角,甚至应日本书法大师平井信岩的邀请赴日举办过书法展览,两人后来还在内蒙古博物馆举办过联展。
1990年,内蒙古举办“中日国际电影周”,高仓健等一行二十人应邀来到内蒙古大草原,布尔固德负责全程接待并采访,他回忆说:“之前高仓健曾数次来过中国,去过北京、上海等地,每次他都想到内蒙古大草原看看,但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能如愿,所以这次到内蒙古,他是怀着一种实现梦想的感情而来。正好这次在内蒙古举办中日电影周, 高仓健才得以美梦成真。我非常幸运,当时作为《草原银幕》杂志的记者,能有机会一直陪着日本代表团,陪着高仓健先生,跟踪报道他们所有的活动和行程,甚至有些活动的组织安排和各种布置都是我直接参与的。以往,高仓健非常低调,不唱歌、不跳舞、不喝酒、不出席记者招待会、不接受采访。但一到内蒙古,他全开戒了,酒也喝了,歌也唱了,也爱笑了。我觉得是内蒙古的壮丽景色、淳朴民风以及我们蒙古族人的剽悍性格感染了他,或者换句话说与他产生了心灵的呼应和精神的应和。”
高仓健,原名小田刚一,1931年2月16日出生于日本福冈县中间市,1955年以东映第二期的新人身份,踏入电影圈。毕业于明治大学商学部的高仓健出道甚早,1956年凭借电影《电光流星空手打》崭露头角。他曾以《幸福的黄手帕
》、《远山的呼唤》等作品拿下多次日本电影金像奖男优赏,一系列的东映侠客电影,更是将他推向事业高峰。“
笨拙、沉默、禁欲……阴沉着脸一心一意地埋头塑造有情有义的硬汉”,这是日本媒体对高仓健最多的评价。1976年,高仓健主演佐藤纯弥导演的《追捕》,中国观众一下子就记住了高仓健。他在里面饰演了检察官杜丘:刀削般的脸庞、竖领子的风衣、凛冽的眼神……高仓健由此成为了亿万中国观众的首席日本偶像。高仓健所塑造出的“硬汉”形象,让当时不少中国女性喊出“寻找高仓健”的呼声。
布尔固德回忆初识高仓健时说:“当年高仓健红遍全中国啊,谁不是他的粉丝?别说在中国,就是在日本一般人也很难见到他。我记得到机场接他们那天,天还没亮,当时是小飞机,只能坐几十个人,头天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觉
……高仓健真是名不虚传,一见到他时,跟电影中一样,嘴一绷,不说不笑,很令人敬畏。我这人做记者和别人不一样,有人评价我是真正的记者,第一‘不要脸’,第二尽职尽责。我从来不怯场,再大的腕儿你也是人,于是我
就跟高仓健握手、寒暄,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高先生,你好,我是《草原银幕》的记者,我们都很崇拜您,我负责您的……一下子就亲近了,高仓健这个人对普通人一点架子都没有……内蒙古电视台一个女编导,孩子是自闭症
,他得知后专门抽出时间见了孩子,回国后还惦记着,托人捎来祝福。”
布尔固德说高仓健当时所到之处人们的热情简直是无法形容,“就连当时在内蒙古旅游的日本人都狂热得不行,许多日本游客甚至放弃了行程就为了能跟他握一握手。当时他还带着保镖,同一个代表团的许多电影演员在日本都无法见到他。那会儿庄则栋和佐佐木敦子正巧也在内蒙古,后来通过我,佐佐木敦子和他的偶像照了一张合影, 高仓健站在中间,他们夫妇一边一个。这张照片还有底片我后来调到北京后特意送给了庄则栋,他当时在少年宫教乒乓球,门卫不让进,我让门卫告诉庄则栋‘小布找他’,他一听马上说:小布来了,快让他进来……后来这张照片收入了他的书中,记得我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绝版啊!当然,高仓健也很敬佩庄则栋,两个人可以说是英雄相惜的感觉。”
书赠高仓健:他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采访高仓健时,正在钻研自己首创的悟篆体书法的布尔固德,为了表达他对高仓健的敬意,特意用饱蘸激情的笔墨写下了悟篆体书法“奔马”赠送给高仓健。令许多在场的人意想不到的是,高仓健接过这幅书法作品后十分激动,竟捧着字给布尔固德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很多人都惊呆了!布尔固德说高仓健对艺术的这种尊重是令人想象不到的。
“许多日本人都说自己的祖先是蒙古族,他们有三个理由,一是同样喜欢马,二是蒙古长调和日本音乐很像,三是孩子的屁股沟儿都有这么大一块蒙古青。我在日本办展览时,一个日本老人拿出一本书给我看,书名是《成吉思汗是日本人》,把我给乐的,真没想到还有这么本书呢。简直是胡闹,但说明他们崇拜我们,包括汉文化,日本一直把自己当成中国的学生,一代一代很认真地学习,我去过5次日本,深切地感受到这个民族对英雄的崇拜和孜孜不倦的学习精神,一个家庭主妇拥有两个学位,这太普遍了。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写很好的书法,他们从小教孩子学习书法。我去日本办展览,四五台车跟着我一个人转,老太太见了我鞠躬,我真的承受不了……但日本人就是这样,只要你有本事,到处受人尊敬。小时候我太爷就教育我:孩子,要学(xiao)本事。有了本事,没人小看你,本事是丢不了、抢不走的。高仓健喜欢我什么,长得又不高又不健,之所以一见如故,除了性格相投和他的草原情结外,就是把我当做艺术家来尊重。”
有一次,布尔固德问高仓健:有朝一日你想不想扮演成吉思汗?高仓健严肃地回答说:太想了。哪个男人不崇拜他,哪个男演员不渴望演绎他!布尔固德介绍说:“当时我们还为日本电影代表团在体育馆搞了个盛大的歌舞晚会,观众里三层外三层,内蒙古的艺术家全部出席,日本代表团也表演节目,高仓健还唱了歌,这个时候是中日关系的蜜月期,彼此都像兄弟姐妹一样,都是发自肺腑的真情实感。”
再识高仓健:他躲在帐篷里痛哭失声
电影节期间,日本代表团来到了内蒙古的四子王旗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雄浑壮美的大草原神秘无比。高仓健和日本演员们尽情欣赏着草原风光,一个个兴奋不已。过了一会儿,人们突然发现高仓健悄悄离开人们,朝着他居住的蒙古包走去。“当时正是傍晚时分,金红色的晚霞从西边映照过来,草原上天地相连,那种雄浑壮美,那种无边无际,真是摄人魂魄、动人心魄!
过了一会儿,有人看见高仓健一个人进了蒙古包。当时的内蒙古外办主任马上叫我过去看看,我走到他住的蒙古包,发现他已把蒙古包的门反锁上了,我就把毡子揭开一点往里看,发现高仓健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抖动,而且哭出了声,我太意外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一个举世闻名的硬汉,这
么一个大艺术家,怎么会一个人躲起来痛哭失声……”
过了一会儿,高仓健带着墨镜走出蒙古包,若无其事地继续在苍茫的草原上流连忘返……记者的职业敏感促使布尔固德细心地观察高仓健的一举一动,渐渐地,他终于明白:高仓健的泪水是在见到朝思暮想的大草原后的无比激动和幸福。“大自然的伟大、广袤的草原,使他联想到个人的渺小、人生的无常,不由得痛哭失声。这才是艺术家!至此,我才算真正认识了高仓健、懂得了高仓健,他硬汉形象的背后其实是一颗柔软、善良、细腻的心。
有一次,高仓健被问及什么是人生的幸福时?他回答说:当触摸到人的善意和温情的时候,就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候。他还说:请去遇见会让你不忍离别、难舍难分的人。如果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又怎么会把‘人生幸福’定义为‘触摸到人的善意和温情’呢?”
送别高仓健:飞机舷梯旁的深情拥抱
高仓健曾提及自己的童年,说父亲早年曾到中国从事矿坑管理的工作,母亲因而必须独自照顾4个孩子。那时,年纪尚小的他也许不曾想到,自己日后会与中国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2005年,他应邀出演张艺谋的重要作品《千里走单骑》。据张艺谋回忆,早在拍摄《英雄》时,张艺谋就向高仓健发出邀请,请他出演李连杰的那个角色,可高仓健说:“这不是我想演的电影,我是想表达人与人之间的那份情感
,这种打打杀杀的,虽然有很豪华的大场面,但我不感兴趣。”后来张艺谋用了五年半的时间找寻到能打动高仓健的题材——《千里走单骑》。据高仓健叙述,是张艺谋那句“我不是世界第一的导演,但我自信是世界上最拼命的
导演”,给自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日本NHK电视台跟踪采访了高仓健在拍摄《千里走单骑》外景时的全部经历,制成一部名为《纽带——高仓健所遇见的中国人》的纪录片。纪录片披露了高仓健孤身深入中国内地,用心与中国人交流的经历。给“阿健”配戏的几乎全是当地村民,他们演绎的都是自己真实的生活。由于地处三峡库区,这条村
子最后会被淹没。可村长接受采访时说:“即使村子将来被淹没在水库里,数百年之后,人们仍然可以通过这部电影了解这个村子,也能知道高仓健曾经到这里拍过电影。”
高仓健把主演《千里走单骑》的动机归结为导演和影迷,表示中国影迷令他非常感动,不断给他来信,数量多得难以置信。其中他对一位上海女大学生的一首诗印象最深:你如果是猎手,我愿让你的弓箭,穿透我的胸膛。
布尔固德说高仓健外表虽冷,但他实际上却是一个内心细腻、非常善解人意的人。在呼和浩特市昭君大酒店举行记者招待会时,高仓健问布尔固德:“你夫人离这里远吗? ”布尔固德说不远,高仓健示意他把夫人和孩子一起叫过来吃饭。“当时在昭君酒店开记者招待会,你知道是什么场面吗?——人头攒动,戒备森严,夹道欢迎。可高仓健始终冷冷的,他似乎反感一切形式和场面,他坐在那儿,面无表情,一会悄悄问我:你们家人离这远吗?我说太近了,我家就住在路西的文化大院。他说把他们都叫来。我就把我媳妇和闺女都叫来了,高仓健抱着我闺女那个亲呀……”
高仓健对布尔固德的夫人说:“你的丈夫是艺术家。我很尊敬艺术家。”那天晚上,高仓健喝酒,喝奶茶,唱歌,吃烤全羊,还不断给日本电影代表团团长德江康快敬酒,十分尽兴。高仓健对德江康快说:“感谢你终于把我来内蒙古的梦想实现了! ”
布尔固德说:“我送他‘奔马’二字书法时,他就把我当艺术家,而不是一个记者,而我又是蒙古族记者,所以我们交流起来毫无隔阂。”
电影节结束了,临别时,布尔固德把他给高仓健和日本电影代表团成员拍摄的照片送给他们每人一本相册。“书法大师平井先生送过我一部尼康F5相机,当时国内只有F2,我给高仓健他们拍了一二百卷照片,都是柯达胶卷,很不容易啊,可以说非常奢侈。我连夜冲洗照片,几个同事又和我一起把照片分类、装册,熬了一个通宵,最后每个日本代表团的成员,都送了一本相册,我送给高仓健两本相册,外加一些零散照片。当时国内各种机构、各层面的人送给他们很多礼物,但高仓健却单独对我说:‘所有的礼物都不如你这两本相册有价值,太珍贵了,这是凝固的历史瞬间,我会永远保存好,传给下一代。’”
送别时,布尔固德被破例允许到飞机舷梯下送行,两个异国兄弟——高仓健与布尔固德紧紧拥抱着,许久不肯松开双手,布尔固德紧绷着嘴唇强忍泪水,他发现高仓健墨镜后面已是泪流成行。高仓健对布尔固德耳语说:我也是蒙古族人……
作为《草原银幕》的记者,布尔固德还采访过意大利来内蒙古拍摄《马可-波罗》影片的剧组。在与剧组相处的日子里,布尔固德和导演、编剧、制片人温京左-拉贝拉以及扮演马可波罗的仆人——阿布莱海姆成了很好的朋友。
二十四年过去,斯人已逝。抚今追昔,布尔固德不胜唏嘘,他说有几次都是机缘不巧,使他再未见到这位异国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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